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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幸存者的独白》——刘晓波“六·四”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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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悔罪和谎言，第一节 走下中共的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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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问⼼⽆愧地⾯对⾃⼰，才能问⼼⽆愧地⾯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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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年⼀⽉⼆⼗六⽇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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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了中共的法庭，获得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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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听到“免于刑事 处分”的宣判时，没有丝毫⼼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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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知道当局要从轻发落，估计最少也要判上两年或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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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与官⽅对我的指控和为我制造的舆论差之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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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他们会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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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的惊诧和极度的狂喜使我⽆法⾃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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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仰天⻓啸，管他喊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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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的表情⼀定极为可怕，⼤概接近于歇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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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点是肯定的，我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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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出版的《北京周报》 和⾹港的《⽂江报》所描绘的“泪流满⾯”纯属造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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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天，真相会⼤⽩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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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是出于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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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审判庭⼤门，我便不顾⼀切，旁若⽆⼈地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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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中打了个响，⼤叫道：“⽼⼦⼜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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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押解——我的法警⻅我的失态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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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握紧我的双臂，贴在我的⽿边⼩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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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先⽣，这不是⾼兴的地⽅，等到了屋⾥再发泄，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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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两名法警满⾯笑容⽽⼜客⽓地请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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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等⼀会⼉：并主动给我烟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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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 ⼀会⼉，审判⻓谭京⽣和北京师范⼤学中⽂系的刘庆福、王宪达、⻩智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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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京⽣拿出⼀系列有关我案情的审判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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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中级⼈⺠法院刑事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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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中级⼈⺠法院取保候审决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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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保书》《释放证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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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中⽂系系主任刘庆福在《具保 书》上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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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京⽣告诉我，⼗天之内不得离开北京，并去派出所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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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即在所有 要我签字、按⼿印的⽂件上签字、按⼿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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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要求回北师⼤去看望前妻陶⼒和⼉
⼦刘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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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谭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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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我的特殊情况，不宜在北京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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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先回到⼤连我⽗⺟家待⼀阵 为好：具体的事宜已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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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和法院的⼈⼀起吃了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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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的⼈感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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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么多年审判⼯作，还 是第⼀次与被告在同⼀张桌⼦上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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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点半左右，法院的⻋把我⼀直送到⽕⻋站站台上的软卧⻋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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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宪达和⻩智显⼀起上⻋：他俩负责把我送到⼤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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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包 了⼀个软卧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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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时三⼗七分，开往⼤连的⼆⼆九次列⻋起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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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窗外茫茫的夜⾊，我仍然沉浸在获得⾃由的喜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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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着和家⼈团聚的种种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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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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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由付出过多少代价，才有资格享受这份⾃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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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充分的理由狂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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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六‧四’的鲜⾎中没有我的责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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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蹲过近两年的监狱就有资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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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参加过‘六•四’、待过秦城的⼈就可以⼼安理得地认为全世界都⽋他点什
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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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六•四’之后中国的倒退与我⽆关，仅仅是专制政府所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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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究竟是积极、还是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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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真是伟⼤的⺠主运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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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六‧四’之后谎⾔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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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中国⼈那么热衷于评说谁英雄、谁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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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许多与六四有关的⼈都抱着⼀种平反的期待⽽⽆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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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除了期待之外再⽆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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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今，已近⼀年，各种问号折磨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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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表⾯上我的⽣活是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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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内⼼深处的挣扎⼀刻也未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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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根本的问题是：我是否有⾜够的勇⽓和智慧⾯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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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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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除了有两个⽉待在⼤连我⽗⺟的家中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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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基本上是在北京德健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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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接受任何记者的采访，尽量缩⼩社交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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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想多⻅那些因“六‧四”⽽受到某种牵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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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念英⽂、和⼥朋友相爱、和朋友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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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去看看病中的前妻和⼋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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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是在有意地淡化记忆中的“六•四”和近两年的秦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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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常常告诫⾃⼰： “六•四”已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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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做的已经做过，是⾮功过，任⼈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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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任何资格去吃“六• 四”饭，没资格品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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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没资格每天等待着平反，以分⼀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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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那些死伤者、那些仍然在狱中的受难者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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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得到的已经太多，真有些不堪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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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的是现在和将来，要去为⼲⼀番新的、好玩的、有刺激性的事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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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深处，我相信⾃⼰还会⼀鸣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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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本能、天赋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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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来说，最好的⽣活⽅式就是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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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拿起笔，我才有⾃信，才能找到⾃⼰、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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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从⼤连回到北京时，我特别想去天安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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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纪念碑前久久不起，向“六• 四”的亡灵们忏悔我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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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枪⼝之下的市⺠和学⽣⼤都默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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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名⼈和领袖献媚是历史最庸俗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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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历史只向那些有头有脸的⼈物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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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地忘记这些平凡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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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些死去的戒严部队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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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不到二十岁，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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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们却被利⽤，成为专制暴政的⼯具和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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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死去的市⺠、学⽣相⽐，⼠兵们 的命运最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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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但付出了年轻的⽣命，还要遭到历史的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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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开枪屠杀的千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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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不公正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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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等“六‧四”受到公正评价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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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在为死于“六‧四”的市⺠和学⽣献花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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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以宽容的⼼胸为那些死于“六‧四”的⼠兵们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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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次想去天安门⽽⼜不敢去，有两次⾛到⻄单附近⼜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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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个⼈⾯对纪念 碑，不敢再现记忆中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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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与⾃⼰⾎⾁相连的往事令我⼼痛欲
裂，常常强忍住欲流的 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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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坐侯德健的“賓⼠”⻋去建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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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交桥后，开⻋的⼩解沿东⻓安街向⻄疾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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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没有注意⻋外，和⼥朋友聊着其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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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天安门⼴场，正巧我偶向⻋窗外张望，突然看⻅了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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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巨⼤的压⼒排⼭倒海般地涌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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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正⾯临灭顶之灾， 全⾝不住地颤抖，胸⼝⼀阵阵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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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低头，但不能，⽬光像被钉在了纪念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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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巨⼤吸引⼒似乎能把我整个⼈吸出⻋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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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慢慢浸出。突然：我嚎啕⼤哭，全⾝不住地颤 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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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和⼩解的安慰也⽆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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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稍稍平静之后，感到恶⼼：⼀种从未有过的对⾃⼰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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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参加“六•四”， ⽽我却没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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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后关在秦城监狱，条件远⽐⼤多数因“六•四”⽽坐牢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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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我还活着，还有个不⼤不⼩的臭名，还获得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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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朋友们和陌⽣⼈的关⼼、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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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死者和狱中⼈呢？他们的亲⼈、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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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只⾝张开双臂拦坦克的⼩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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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是否⽩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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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勇敢、良知和献⾝精神是否在被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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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会为某些⼈换来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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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会成为某些⼈捞取功名利禄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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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族的悲哀也许仅仅滋润了⼏个胆⼩⿁和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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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是其中的⼀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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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法原谅⾃⼰，直到进⼊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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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居然可以⽤出卖良知来换取⾃由——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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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中级⼈⺠法院关于我的刑事判决书上清楚地说明了释放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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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院认为，被告⼈刘晓波⽤写⽂章、发表演说、参加绝⾷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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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进⾏宣传煽动， 以抗拒、破坏法律、法令的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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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翻⼈⺠政府和社会主义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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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为已构成反⾰命宣传煽动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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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罪恶重⼤，应依法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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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刘晓波在戒严部队进⼊天安门⼴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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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吁、组织学⽣、群众撤离天安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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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暴徒使⽤武器，有重⼤⽴功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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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审后能供认犯罪事实，确有悔罪表现，可依法从宽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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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被告⼈刘晓波犯罪的事实、犯罪的性质、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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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对于社会的危害程度和⽴功、悔罪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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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中华⼈⺠共和国刑法》第⼀百零⼆条、第五⼗九条，判决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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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刘晓波犯反⾰命宣传煽动罪，免予刑事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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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清楚不过了，释放我的重要原因之⼀就是我的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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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法庭后，法院的⼈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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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有重⼤⽴功表现，可以从轻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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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我不悔罪，绝不会放我，⾄少要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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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肯定要⽐王丹等学⽣判得重，也许和包遵信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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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明⽩，我的悔罪是违⼼的，明明⽆罪可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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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做的⼀切都未违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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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枪杀⼈的不是我，⽽是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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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应该对“六•四”⾎案负刑事责任的是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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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其他任何⼈(包 括那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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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对“六‧四”⾎案我也应负⼀份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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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决不是刑事责任，⽽是良⼼责任，是道德上的⾃我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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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恰恰相反，我不但承担了刑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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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主动承认⾃⼰犯了刑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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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地写了《悔罪书》在监视居住证、拘留证、逮捕证上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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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悔罪不是违⼼，⽽是真诚地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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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保存⽽向谎⾔、骗局和暴⼒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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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我的内⼼怎么想，⾏为本⾝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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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悔罪⾏为就是对真实、对真理、对⾃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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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六•四”死难者的亵渎、甚⾄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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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保存和坚守真实之间，我选择了前者，抛弃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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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经坚持过、挣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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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威逼和诱惑我都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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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到最后，我还是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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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零年⼗⼀⽉份我写了《悔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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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在决定写悔罪书之前，内⼼的挣扎⾮常激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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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决定写《悔罪书》了，我反⽽平静了、坦然了、理直⽓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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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应该写，没有什么⽐⾃由更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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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怎么样，在中国不是⼈⼈都在虚伪中⽣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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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平不也说过：“永不翻案”，结果还是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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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卡缪在《薛⻄弗斯的神话》中写的⼀ 段话更坚定了我的悔罪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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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缪说：我还从未⻅过为本体论原因⽽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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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利略曾经坚持过重要的科学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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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他穷困潦倒，就轻易地放弃了⾃⼰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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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做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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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个眞理遭受⽕刑是不値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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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或太阳哪⼀个围绕着另⼀个转，从根本上讲是⽆关紧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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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这是个微不⾜道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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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为任何信仰、包括为科学的真理⽽死都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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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还有什么要坚守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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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我还不是真⼼放弃⾃⼰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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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是⾛⾛形式，讲究⼀点⼉⾃我保存的策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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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主义的价值都不会超过⽣命本⾝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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